洞庭渔火
每一个黄昏都不尽相同。
今天傍晚,全世界的水都汇聚在了洞庭湖。我家乡的沅水澧水,远道而来,那样清澈、无邪,义无反顾地扑向了大湖的怀抱。
“洞庭城东西,常作经年别,昔去雪如花,今来花似雪。”南北朝诗人范云的《别诗》我略改二字。大湖浪如花,今朝涛似雪,这是我来时的情景。我看见湖面一艘快艇,满载浪花,在湖上飞翔。洞庭湖有多少艘大船小船,像铁臂巨人、铿锵骑士,它们在青苍的天空底下航行,呜呜地拉响了汽笛声。这是一幅辽远而空阔的千里江山图。
一般而言,对自然风物的感觉是因人而异的。今晚,洞庭湖可比拟成宇宙中一只倾倒的酒杯,在浩渺的时空背景下,我用来盛装这一场烈酒般的湖水、星光、月色和渔火。
透过渔家酒楼那扇雕花的窗户,面对暮光中渐渐沉落的洞庭湖。我与大湖毗邻相对,近到可以看到大湖微笑的脸颊,透亮的眼睛,这令我多么欢喜啊!金色的暮霭正把湖面染成一个金灰的幻景。熠熠闪光的湖水,灯光渐次亮起的湖堤,像一只驼梦飞行的鲲鹏,唯有此刻身陷于梦境的我,感受到了那双巨大翅膀上的颠簸。
在浪花跃起的湖水深处,我确信有江豚逐浪而飞,这传说中的微笑天使,它无与伦比的身影,让我深陷其中,无法自拔。我来过洞庭湖很多次,但有两次看到江豚的经历,一次是在华容码头,那是一江碧水之地,我们听到吹哨人呼唤江豚的口哨声,看到巨大的挖沙场搬迁后保护起来的完整湿地。一丛丛、一簌簌初生的芦苇,碧油油、清灵灵,阳光打在青草长堤上,一群江豚在湖面跳跃飞起,天空湛蓝如洗,阳光撒下金点,江豚逐浪大湖,那样的情景动人心弦。另一次是在春天的岳阳沙管局码头,风大浪急,我裹紧了衣衫围巾,浪花激迫地敲打着飞驰的快艇,下大雨了,我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船舱外,紧盯着湖面,在江水簇拥起的浪花中,惊鸿一瞥,看到一只江豚跃起,露出了青苍的脊背,如一朵盛开的洞庭之花。
洞庭湖隐藏着多少神秘,就像人们心底里隐藏着多少不动声色的情感。
我们坐在湖畔,傍晚的湖水之色让人着迷,我第一次强烈感受到了“流入”这样的词,仿佛我就是奔着这样的目的,不远千里,不远万里,接近了生命最美好的一次缘起。我深爱洞庭湖,所以拼尽全身去接近人生中不可能存在的幻景。我亲近的是一万顷湖面。此时,洞庭南路,这条阅尽人间冷暖的临湖路,到处是喧嚣的人群,人们在赶赴一场洞庭渔火。湖畔的薄暮,令人感到甜美的黄昏在向我们招手,我希望命运能更神奇,让一艘船带我们驶进浮光掠金的大湖深处。
我想起那些古老的夜晚,洞庭南路的小船上点燃着一盏盏耀眼的渔火,在夜幕下的江面,渔民们往来穿梭,湖面布满了星罗棋布的点点游星。那小船排头挂着汽灯,燃着火把,流萤飞舞,渔歌阵阵,真是一幅迷人的夜猎图。洞庭湖上,这种延续了百年的传统捕鱼方式原来就叫洞庭渔火。
焰火还未及绽放,洞庭南路的灯火已逐次亮起。我跟随着你,跟随一座城市的人间烟火,跟随一座城市的浪漫在行走。璀璨的夜灯把一切都漂浮起来了,洞庭广场,巨大的雕像,那是传说中的后羿拉满弓箭,射杀一只金蛇,这雕像演绎着人与洪水争斗的神话。我停下了脚步,看到头顶上的星空和月色,照射着不远的岳阳楼,这座巍然耸立的名楼,因为著名的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的名句而名扬天下,我想象从未来过岳阳楼的范仲淹,在此寄寓他关注民生的理想。而今天的人们,会否也以此楼而心怀天下。
在广场上,遥遥相对于夜色朦胧的岳阳楼,我感到了无助、渺小,我轻如尘埃的爱与悲欢,会不会就要在雾气渐渐笼罩时消散。这世间,会有什么是永恒的呢?我们对生命的迷恋,对美好事物的痴心,会不会都将如洞庭湖边的沉钩史料一样随雨打风吹去了。但以这样的方式接近大湖,我还是感到一种精神力量的生长,它是狂野的,生机勃勃的,仿佛大雨过后的沼泽,即将生长出整片郁郁葱葱的森林。
洞庭湖广场,辉煌的洞庭渔火在上演。五彩灯河,鼓点激荡,一群刚刚离校的大学生乐队热血沸腾,我也曾像他们,拥有不顾一切奔赴河山的青春岁月,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被唱响,一种年轻的孤独被诠释,一份理想的渴望如一盏渔灯,激荡起阵阵水花,更如夜空中繁星点点,映照穿梭于湖面的舟楫船帆。
我羡慕可以尽情表达爱的年龄,尽管我感到了额头上的暮色。洞庭、名楼、古塔、夕阳、飞鸟、美食、月光、焰火……我想和你一起回望,洞庭南路曾经历怎样的过往?怎样的蝶变?那时候湖上到处都是往来穿梭的渔船,从湿淋淋的网里打捞出了湖鱼,这座鱼巷子藏在湖畔,曾是岳阳这座城市繁华的原点。清晨的鱼巷子,满盆的鲜鱼肥厚鲜活,鱼儿摆尾扑腾出的水花声激活了沉寂一夜的小巷,从早晨开市到夜晚歇摊,巷子里人来人往,买鱼的、卖鱼的,闲逛的,各种不同口音的声音,此起彼伏,不绝于耳。从南边的街河口到北面的南岳坡,停靠着上百条帆船。有下江船、川江船、宝庆船……巷子两边,有老字号的鱼档、布店、食馆、戏台、茶楼,三教九流云集,青砖院楼林立,一派繁荣兴旺的景象。现在,我们在变迁后宽阔的洞庭南路漫步,曾经的车水马龙消迹于洞庭湖的雪涛中,仿佛是我和你一起经历了沧海桑田,只余下了这个傍晚的黯然销魂。
沿着洞庭南路,我们一直走到古老的货运码头,那里不再有机器的轰鸣声,实际只残剩钢筋水泥的骨架,曾为湘资沅澧四水由洞庭湖进入长江的主要港口,已经整体搬迁,这里成了岳阳港工业遗址公园,以滨水休闲体验形式延续着逝去的码头文化。我的脚触到了一块青草地,郁郁的青草安抚着我的脚踝和心灵,我身边是足球场,青草地上孩子们在奔跑,谁能在无边的星空下,平息我澎湃的心跳。
“且就洞庭佘月色,将酒买船白云边。”为洞庭夜色标注文化印记的李白早已羽化成仙。唯见一座接一座灯光灿烂的亭台楼阁,演绎现代版的红楼夜色。在如梦似幻的光景里,我看到了远处的慈氏塔,听见古塔上传来叮叮当当的铜铃,这座水边之塔提醒往来客货船舶,见此塔,便知已到岳阳城,已经航行进入了洞庭湖的浩渺烟波之中。
眼前飞逝时光之箭,洞庭湖岸有千枝玉兰,万朵湖浪如雪花般绽放在初夏的洞庭渔火中。
天鹅飞落洞庭湖
1
我在寻找蔚蓝色的洞庭湖——
三月阳光下,湖水波光粼粼,变幻蓝色调的波浪在弹奏着春之瑶琴,淙淙,泠泠……那是湖水轻唱的歌声。你听,西伯利亚的寒风把小天鹅从遥远的地方吹了过来,春风中还夹杂着它们“嘎嘎”的叫声。
那座美丽的天鹅湖是我心之所向,是梦境抵达之地。
整个冬天寒冷干燥,我不愿出门,那些曾经历失散的人们有些忧心忡忡。但我知道在某个地方,一定藏有这个世界上的美好,它许我为之奋不顾身。洞庭湖上飘着成群的天鹅、大雁、鸬鹚、野鸭、鹭鸟。在望远镜里,我面前的世界顿时变得不真实了。在云端之上,我曾想象小天鹅列队“人”字形的飞翔,但在湖边,我甚至能感觉到它们翅膀上最微小的振动。
我的心都醉了,但没人察觉。我从未像那一瞬间那样喜爱那座湖,从未像春天某个时刻向往着终生与湖为伴——那座南国的大湖啊!
我迷恋这种看不见的温柔。在候鸟的世界里,一切变得简单,纯净。生活是把矿泉水放在闪烁的阳光底下,我开瓶,饮下了最初的那一口清凉。春花开得烂漫,姑娘们在风中吵吵闹闹,想留下花之倩影,但我一心想找到那座湖,这种执念由来已久。
那年初秋,我去青海玉树,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长江南源当曲行走。极端高原反应使我每走几步都感到呼吸困难,我停步喘气,胸口很痛。但天空藏有那么深的蓝,洁白的云翳低低游弋,在高原投下了大块的阴影。在江源的草甸上,铺开着大大小小的水洼,极清澈、极湛蓝,像一面面打破的镜子被天神扔在高原之巅。每一面破碎的镜子里都装有蓝天白云,那是一个幻境,那是美,但那真是一种完美的破碎啊!
我精疲力尽,躺倒在草坡,觉得已经到达人生的极限,心里隐约有了放弃的念头。而在远处湛蓝的天底下,我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蓝得透亮的大湖,湖中飘游着一群群小天鹅,它们是那样自由、洁白,是天上的白云幻化而成,抑或是无边堆涌的浪花凝聚成形。这真是一座海市蜃楼!对美的眷念,我因而强烈地渴望生,渴望找到那座神秘的大湖。像去遥远的沙漠中掘出新的甘泉;像在狂风吹袭的大海觅得一叶帆船;像我为之倾倒的美,隔着一座又一座的山海与我相见恨晚。
我不知道那座湖在哪里,如何命名,但我有一种模糊的感觉,它如此相近于我的梦境,与处在绝境边缘的我形成了强烈的对照,一定就在我身边的不远处。它召唤我,如梦似幻的湖境是对生命的一种拯救。后来,我回到了南方湖沼之地,过着平凡的生活。有时候,我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那种愿念,那座湖只是漂泊在高原的幻象,是人间不曾拥有的乌托邦。
却不料,我无意中在洞庭湖边找到了它。在浩渺的烟波上,我看到了连绵的五彩湖堤,拥抱着一座青蓝大湖。歌诗中唱到“八百里洞庭美如画”时忽然有了停顿。眼前就是一座在寒风中闪闪发光的大湖,青草茸茸的湖洲上,数千只羽毛雪白的天鹅,在嬉戏,在恋爱,在觅食,在引颈高歌,在展翅起舞,翅尖掠动湖水,湖水一片荡漾。而湖边,可爱的湿地保护志愿者细心地教我分辨湖中的候鸟。
这湖附近有安乐湖、岩汪湖、龙池湖,湖湖相连,都是洞庭湖的一部分,但真是奇异啊,只有小天鹅选择了这一片青碧的湖水。没有任何理由解释候鸟与大湖的相遇,世上比之美妙的地方肯定很多,但每年冬天,它们都不远千里,沿着遥远的候鸟迁徙线降落湖洲。只有这里——是小天鹅爱着的地方。
从东洞庭湖走到西洞庭湖,使我为之痴狂的天鹅湖就在我的眼前。一片晖光撒落在粼粼的湖面。湖水静止了,虽然微风还在吹着,但大湖停止了流动,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消失了,只有时间逆向走动,一直走到年轻的你的面前。傍晚的青山湖刚好在春天的滚滚雷声里苏醒。
诗中说:我本可以忍受黑暗,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。我多么希望我仍然年轻,像一片青草的叶子,在你的脚下仰起头来看着你。这座大湖,无法形容的美在一点点向我展开。我在和煦的阳光下,感受到了你的温柔,就无法不将你置于美和爱的掌心。
这美既是深渊,也是沼泽,我害怕陷入,却思之又思,辗转反侧。洞庭湖上有许多神奇的事物,都是只能远观,而不能接近。我在采桑湖畔观鸟,一走近湖岸,成群的候鸟就飞远了,我越往前走,它们就离得更远,直到飞离我目之所见的湖面;在麋鹿领地,麋鹿们一看见人就躲闪了,发出雄牛一样“哞哞”的叫声,然后跑得无影无踪。我模仿它们的叫声,但只有脸颊上还落有他们奔跑时溅起的泥尘。
春天的湖畔,风里带有油菜花的甜香。如果用我略带近视的眼睛看湖面,就只能看到一群群隐约的黑点;放大十倍,是三三两两的鸟影,但无法分辨是哪种候鸟;如果在放大七十倍的望远镜里,而且我们站在春天的阳光底下——
几百只反嘴鹬,身披黑白相间的羽毛,在湖面站成一排,像一队队等待检阅的卫兵;水草与湖光映照下,一群绿翅鸭欢快地游动,湖水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,映照着金属光泽的翠绿翅翼,如梵高笔下的印象画;一群群漆黑的鸬鹚,像庄重的绅士,在湖洲上彬彬有礼地注视着我们;白鹭、苍鹭的长腿立于水中,飞翔时像旋转着的一场大雪。这真是一个细腻而生动的鸟儿世界。
一群群小天鹅扇动洁白的翅膀,舞姿蹁跹,我知道终于找到了梦境中的天鹅湖。我把脸转过来看你,感受到了第一缕年轻的阳光。
2
阳春三月,阳光灿烂的日子渐多,气温回暖,刺骨凛冽的寒风忽然被长驱直入的晴朗扫荡,销迹得无影无踪了。青山湖岸点染春风,织就着一幅湛蓝、明黄、浅绿交织的柔和画景。暖风吹袭,氤氲的水汽中弥漫着阵阵油菜花的甜香。
这里是“涨水成湖,退水为洲”,东经111度,北纬28度的西洞庭湖,是洞庭湖最明亮的一只眼眸。沅澧两水在此交汇,目平湖、安乐湖、孔家湖、青山湖,大大小小的湖泊相连,沟港纵横。
青山湖只是洞庭湖西的一座小湖,当我意外路过这座湖中之湖,微风吹动的水波荡漾出了一股柔情,仿佛是命运的琴弦奏响了相遇的乐章,青山湖的冬候鸟从此长久地盘旋于我心中。
湖上归来后的夜里我时常做梦,梦见一群群从西伯利亚迁徙而来的小天鹅,它们飞越珠穆朗玛峰,翻越莽莽苍苍的内蒙古大草原,它们飞抵巴彦淖尔市的青草湖,再穿过黄河“几”字形的拐弯。不惧风雪,一路南行,终于降临这座水清草绿的湖洲。青山湖——是这群小天鹅最好的居所和乐园。整个冬天,它们留在大湖,嬉戏,觅食,引颈高歌,寻找伴侣,互相呼唤,彼此应答。而不远处成群的野鸭和大雁,是它们的友邦近邻。
十一月明晃晃的月光,照着小天鹅飞抵青山湖的那个夜晚,影影绰绰的“人”字、“一”字形的剪影,一双双闪闪发亮的翅膀,半空中传来排山倒海的叫声,那神奇的呼唤声分明叫醒了守护青山湖的神灵。那时,我梦见自己肩臂微耸,竟长出一对陡峭而洁白的翅膀,当我趁着夜色振翅落下,身后竟是微笑不语,日夜守护青山湖的爱鸟人,是沅水航道纵横交错的水道,是刚刚萌生新绿的洞庭湖,是明月映照万顷碧波。
也许从那天起,从爱鸟人调好焦距,将我带进了候鸟世界开始,我就被深深吸引了,无数只小天鹅,它们圆润洁白,是世界上最长情的生物,天鹅夫妇一生只恋爱一次,忠贞不渝,一只天鹅死掉,另一只也会绝情断翅,这是我们关于生命与爱情美好而悲伤的想象。雪片一样飞落却不会融化的洁白,那是展翅相拥的爱之憧憬。
冬天啊,即使大雪纷飞,每天我都想去青山湖看候鸟飞,因为日渐生出的情愫,因为对美的依恋,我对那些湖上飞翔的生灵生出了大过人类的情感。世俗烦恼重重包裹,让我们从来不曾接近内心的自由,不曾从心灵深处萌发对这些纯洁事物的相信和依恋。小天鹅在飞舞,它们自带神秘的磁针,何曾惧怕过伤害与困厄,听凭爱的牵引力指引它们的命运。它们勇敢无畏,穿越千里的决心超过人的智慧和情感,它们将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都托付给了青山湖。我们何其短暂的一生,像春花秋月,易于流逝,又何曾勇敢地对一座风雪中的湖泊有过不离不弃的守候。
暮雪初晴,湖风凛冽,那是我初次见到小天鹅的日子,我们坐上机帆船从芦苇丛中穿过。大湖被一丛丛枯黄的芦苇包围,贴地生出一层绿茸茸的藜蒿,我们辟开一条小径,才看到深青的湖水,湖里漂游一群群怕人的野鸭,我们一走近,它们便哗哗地拍打着翅膀飞走了。只能借助望远镜远远地看着它们,爱鸟人教我认识了众多的候鸟,游弋湖中的青头潜鸭;姿态优雅的斑嘴鸭;个头招摇的大雁、豆雁;罗纹鸭头颈铜绿,求偶时脖子上那一圈羽毛才转为深棕;赤麻鸭羽毛赤黄褐色,更吸引人的注意。当爱鸟人把望远镜调到最理想的角度,我不禁惊叹了,一群小天鹅才刚飞进我的视线,便到达我的心上。
湖波轻柔荡漾,天鹅蹁跹绿野,这通体洁白的大鸟让世上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,长长的湖堤在春风中新萌绿意,我第一次见到它们,就迷恋上了这自然的尤物。曲折的观鸟长廊,博物馆里的候鸟标本定格某个春风荡漾的时刻,它们栩栩如生,却不再有鹤鸣长空的生动与活泼。只有这些湖上的精灵使者,创造着整座湖的春意盎然。
在青山湖的七彩长堤上,人们在建造一个关于湿地保护的梦。一架高倍望远镜,细心调好视距,一片嫩绿的湖洲,深蓝的湖波荡漾,雪片一样覆盖一群小天鹅,它们在走动,或飘浮湖面,一如法国作家普吕多姆的诗《天鹅》:“湖水宁静,似一方幽清的明镜,天鹅的巨翅无声地划着水纹,它滑翔着,羽翅上的白绒宛如那四月的积雪,在阳光下消融;然而,天鹅的巨翅却坚实白厚,在轻风中微颤着,如一叶白帆。它美丽的长颈高昂出芦苇丛,钻水又屈伸,水面上引颈漫游,优雅的曲颈好似浮雕的花纹,黑色的尖嘴藏在明亮的喉颈。”在苍茫的天色下,唯有这群翅膀洁白的天使让人心存美好的情感。那样美丽,洁白,让我觉得自己看到了上帝的梦境,那样年轻、纯净、温和,深深地打动着我的心。
绿茸茸的湖洲是我心之所向,一共八百只小天鹅,这是爱鸟人细细数过的。春天越来越近,暖风越来越热烈,每天清晨,爱鸟人都要去到湖岸观测天鹅,三月初第一批小天鹅飞走了,第二天阳光明媚,天鹅只剩下了三百只,三月十日清晨,青山湖上的小天鹅全都飞走了,只剩下空荡荡的湖面,剩下深蓝的湖水托起我的梦境在湖上飞。小天鹅嬉戏的湖洲一边是绿草,一边是镶嵌得金光灿灿的油菜花,仿佛小天鹅来此不是啄食水草鱼虾,只是为了给青山湖穿戴一件美丽的衣裙。
春天很快到来,人们忙着学习工作,赶赴一场场约会。只有我还待在原地仰望空荡荡的天空,我常常忆起十一月的那个圆月夜,夜空静谧,宽阔无际的湖水被银亮的月光照耀,由远及近,从模糊到清晰,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响亮而奇妙的鸣叫声,那是小天鹅刚刚飞回来了。
想起我们生命中偶尔遇到的那些人、那些事,那些在时光中变迁的物事和情感,仿佛天鹅的翅膀带动了春风,在西洞庭湖流动不止。
3
朝阳从洞庭湖的湖面升起大约要五分钟的时间。
一抹轻红由远及近,缓缓从湖上席卷了过来,直至整座大湖都被霞光染成了丹彩。那时候,洞庭湖上的天鹅、白鹭、野鸭、大雁、白鹤的剪影就成了童话世界里的一部分。
东洞庭湖和采桑湖并列在一条湖堤两边,这条笔直的长堤直通六门闸渔场。春天青草萌生,这长堤如系在湖腰上的一条浅绿缎带,马上就要随湖波飘舞起来。晴朗的天气,采桑湖有如一整块蔚蓝的玻璃,湖水清碧,在阳光下明闪闪、亮晶晶,湖面落满一群群候鸟,它们在游弋、嬉戏,乐不知返;而湖堤另一边是东洞庭湖,秋冬严重干旱瘦水,大湖退水后被大大小小的绿洲分割成了许多块镜面,就像铺了一层层细碎的粼光。一群群冬候鸟就在空阔的湖镜上空盘旋、低飞,这里是它们的乐园,到了洞庭湖一年中最美的观鸟季节。
我想象在一个大雪飘飞的日子,雪花飘舞了整夜,整座湖都落成了银白,连湖堤上也积满厚厚一层白雪,世界满是寒冷和安静,没有人再到湖边看鸟了,麋鹿们踪迹全无,连江豚也潜伏在流动的水湾里。只有候鸟还待在湖里,野鸭、小天鹅、白鹤、白琵鹭,数不清的天外来客,身上羽毛上都落满了雪花,它们一动不动,有的待在芦苇丛里,有的卧在浅滩上,有的站立在湖洲中,有的漂浮在湖面,守候着这座美丽的大湖。
这座湖上最多的还是野鸭。绿头潜鸭、罗纹鸭、赤麻鸭……甚至非常罕见的中华秋沙鸭也会飞来,中华秋沙鸭是“鸟类中的熊猫”“水中活化石”,全球仅有三千多只了。最惹眼的当然是罗纹鸭,公鸭的头顶呈暗栗色,脖颈为铜绿,晃动时闪烁幽暗的金光。母鸭颜色黑褐,长着淡棕色的细斑,让我想起了一个词,叫“低调的繁华”。现在,连它们身上也落满雪白,混同一只只高傲的小天鹅了。
洞庭湖不像北方结冰的湖,很少有封冻的日子,但雪下得这么大,湖堤上有人烟的地方就是国家自然保护区采桑湖管理站了。管理站的老兵余志兵每天都会扛着他的高倍望远镜到湖岸来,他吱吱呀呀地在湖堤上踩出一条雪道来。从2005年退役后,他先后在春风湖、七星湖、采桑湖、丁字堤做巡护、搞监测,在这片美丽而荒凉的大地上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湖上天使。今年,从西伯利亚迁徙线上飞来的冬候鸟更多了,连严重的干旱瘦水也没能影响到它们的迁徙。余志兵在记录本上详细地记下大雪天的监测情况:小天鹅一千三百只,白鹤二十五只,其余的是罗纹鸭、大雁、白琵鹭。
洞庭湖的候鸟种群、数量每年都在递增,管理站的工作任务也越来越大了。湖堤上的两间平房,明黄屋顶,屋内简单,但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。在洞庭湖观鸟节那天,我有幸见到余志兵,一个黝黑、沉稳的中年人,不爱说话,扛着一个高倍望远镜来,在给一群观鸟的孩子们对焦距。在镜头里,我发现了成群的罗纹鸭,还有数十只小天鹅,那些不曾辨认出的大白鸟是白鹤或是白琵鹭?
东洞庭湖正在举办第12届国际观鸟节,来自国内外的三十支队伍参加观鸟大赛,500多名爱鸟人士齐聚湖岸,组成观鸟队伍,比试观鸟技术。与其他赛事不同,观鸟大赛既没有奖金,也不报销路费,全凭观鸟者一份热爱和护鸟之心。在规定时间、规定湖域认出的鸟类种类数量为比赛标准,君山湖、丁字堤、采桑湖是参赛湖段。我来到采桑湖,恰好遇到两支参赛队伍,一支来自南洞庭湖的观鸟组由李剑志带队,他曾获得过历届比赛的冠、亚军,编写了《湖南鸟类图谱》,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。还有一支是来自鄱阳湖的观鸟队伍,穿着迷彩服,带着远焦距的摄影装备,满脸兴奋。
在采桑湖,我认出护鸟志愿者余志兵,我在一则新闻报道中看到他的报道:他在丁字堤管理站任站长时,曾救治过东洞庭湖最著名的一只野生麋鹿。视频中他与野生麋鹿见面的熟络而亲热的画面让人羡慕。他当过兵,性格硬朗,沉默寡言,这个男人的全部温柔全都用在了东洞庭湖的野生动物上。在洞庭湖上不仅有他,还有更多的全力守护洞庭湖的勇士们。
前来观鸟的人络绎不绝,孩子、老人、游客,管理站的工作人员耐心讲解:“观鸟不要打扰候鸟”,要遵守“只可远观,不可近看”的要求,拍摄也很讲究,一般只能采用自然光,不允许使用闪光灯,发现特别鸟种的栖息地或育雏时,尤其得谨记“不干扰”的原则。这份叮嘱里包含的就是一份热爱。
天色昏朦,大雨落下,观鸟的人群慢慢离场,但湖里的鸟并没有减少,湖面漂着黑压压的一大片,远看根本辨别不出是哪种鸟儿,只有在望远镜里才能看到它们的庐山真面目,面前的鸟儿世界彻底震撼了我的每一个审美神经。
我想象着:十万鸟儿大军穿过千山暮雪,来到洞庭湖上的盛景。万鸟翔集,鸟影千重,而我也生出一双蓬勃而洁白的翅膀,跟随了它们的翱翔。
简介:谈雅丽,湖南常德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参加诗刊社第25届青春诗会,鲁36高研班学员,出版诗集《鱼水之上的星空》(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)、《河流漫游者》,散文集《沅水第三条河岸》《江湖记》。有作品发表在《人民文学》《小说月报》《诗刊》《花城》《星星》等刊物,中篇小说《在去留不定的北方》获《小说选刊》评选的第十二届“丁玲文学奖”。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、湖南青年文学奖、丰子恺散文评委奖、湘江散文奖、冰心散文奖等多个奖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