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河流也有了期待之美

我看见木质的渔船在溪水里荡漾

磐坐的打鱼人在岸边默念祖先的山河

先人在悬崖上凿刻上了四方的墓室

我们却在红色的岩石上篆刻着往昔的名字

相对于江心洲的寂寥  我的理解是空旷，是静默

如同此刻  水漫上来，又退回去

春风吹过，河流也有了期待之美

和所有的河流一样，我们都有相似的命运

从辉煌到沉寂，河流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

一条逼仄的山路绕过穿心岩、水心寨

急促的脚步终究留不住踉跄的背影

河水一年一度想要冲向剪家溪的码头

晾晒的丝网在屋后等待汛期的结束

就像时间突然向我们卸下了樊笼

人间凭空又多出来一截甜蜜的春风

空旷，静默  之后是一年中最长久的等待

所有隐秘的惊喜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

只有野花谷里黄色的地锦，年年频频点头

它们不认识一年一度远来的客

只在一年一次的相遇里抵死缠绵

 ◎阳光下的一小块阴影

山色青碧，树木从容

山是一幅画，树是隐居的君子

他们深居简出，身后的青赤黄白黑

是抵达这密境中的底色

记忆中的沅陵，就是这样

在对岸梧桐山树影的掩护下

朱砂敷面的姑娘从河码头走下来

黑色的裙襕在青苔覆壁的陋巷肆意扫过

此时，一场细雨蓄谋已久

在空无一人的尤家巷、总爷巷、马路巷

在微微颤动的临水长廊

望一望曾经刺破硝烟的尖塔

荒废的医院和远去的船只

当全城都住满了异乡人的时候

所有的相遇与分别注定要在同一天进行

当年谁走在了时间的洪流里

谁就能有了拥有一当十的勇气

一条沅江从城中穿过的时候

我看见阳光下的这一小块阴影在移动

◎要允许人间还有这样一种际遇  

四月，流水开始说话，草木开始思春

花朵爬上墙头，镜头对准笑脸

光线中折射出久违的世界

令所有的影子们失重

那个从细雨中走过的人是干净的

当他每天走过逼仄的空巷

当他终于追上孤独的星辰

绝望的青草因此也长出了翅膀

江湖悠远，红尘弯曲

去年的寂然紧接着今日的无声

作为炊烟中最绝望的一缕

就此契阔波涛摇曳潦草的一生

要允许人间还有这样一种际遇

要允许白云有翻山越岭的心情

在寂静的青苔边，在淡淡的暮霭中

有人回顾一生，有人去向不明

◎离别的香气依然值得期待

漫长的春天里总有频繁的道别

河流却是无所顾忌的

相遇是花朵的事  生长是时间的事

深埋地底，将阳光的燥热收敛

那是一年中最后窖藏的事

夜深沉，桃花总是沉默不语

我们在暗藏急流的河底练习行走

对深藏不露的事物深信不疑

练习道别练习与时间和解

与阳光和解，与黑暗中的涌流和解

与一切习以为常的事物和解

但是，如果不是它令人炫目的颜色

如果不是它缓缓开启的香气

诱惑了我，我依然会一眼认出它

40度甜的漳江镇

如果真有那么一天

我们会压低对尘世的热切期待

只将草木花香的十万亩春风入喉

那么，离别的香气依然是值得期待的

 ◎练习羞涩的叫声

我喜欢这里，这里是我们相见的好地方

尘世太安静，这一树繁花也太吵

花瓣在三月间落下太多的羞愧

并且先于我们抵达洁净的大地

我喜欢水在这里变换的各种形象

可以变成圆润的卵石，可以变成碧绿的溪潭

甚至可以变成头顶上的这一树桐花繁茂

和转眼间成为我们欢喜沉溺的样子

我喜欢阳光坐在你的树冠上细数着金色的花蕊

春天在山谷跑出一道迷人的弧线

我喜欢看见一只灰雁对着这一树桐花

怀揣不能言说的秘密

练习羞涩的叫声

◎这里的每一条道路都有断腕之意

金戈铁马的时代早已经过去

阳光将这里分割为二

远处，八百里秦川幢幢如影

近处，古老的宫墙高耸入云

这道镶满金色光线的午门

将天空与阴影衬托得更为明显

我认出的院落，在衰败中透着更衰败

我目送的落日正在缓缓下沉

更多暮色埋葬更多的人

这属于北方的黄金时代

君王将万里江山置于案头

美人政客漫游于列国途中

齐楚赵魏秦各色人等罗列其中

在下阵如云的河间府

在征人未还的贺兰山阴

在白雪茫茫的朔州沙场点兵

他们用尽了毕生的豪情

这里的每一条河流都怀有壮士之心

这里的每一条道路都已有了断腕之意

所有的去路都在等着来路

所有的背影都在张望着背影

暮色裹挟着他们  

在每一个春天都留下相似的背景

◎我对这个黄昏难以释怀

从常德过去依次是桃花源、乌云界

过了界亭驿、马底驿就是沅陵县城

这条路的走法与从前大致相同

屈原走过、王阳明走过、刘禹锡走过

在沅陵，一切都有着最初的源头……

这个水陆码头，热闹过，平静过

人们从这里走过，借一条水汽蔓延的河流

说出三千里流水飞逝后的激荡

说出爱、说出恨，说出那些跃跃欲试

说出归于平静后的平静

平静的还有一座古老的龙兴讲寺

我走进去的时候，阳光下的这些阴影

比上次更浓了一些

我看到的黄昏，空了又空

只剩下红色的外墙斜插向天空

瞬间，让我对这个黄昏难以释怀

◎春末夏初

到了春末夏初，端阳水会涨

人群会走近河流

阵雨会从凤凰山上落下

它们有无数只脚

从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

从一条田埂跳到另一条田埂

到了春末夏初

谁还会在意这一条江水的沸腾呢？

有人在对门山上唱歌，用低沉的颤音

让苍凉的泪水涌出你的眼眶

青草隐匿两个浅青色的身影

转眼就消失在故乡的田埂

还有哪个春天会比这个春天更荒凉呢？

岁月有峥嵘之色，大地却不怕被暮色所遮蔽

因为囿于的沉默，每个人都心有所动

因为行走的人群交换了心情

仿佛所有的努力都有了回报

人人都有机会品尝这苍莽凄厉

◎他已经穿过了暴风骤雨

要走过多少路，才算离开故乡

这个洞庭湖边的乡野居民，偶尔也会想起从前

堂屋里人来人往，父兄匆匆的嘱托

偏屋邻嫂在柴火灶边帮忙准备饭食

楠竹丫、稻草灰，后檐已飞出欲欲跃试的心

要吹过多少风，才算回到故乡

在属于鸟的天空里翱翔，远比想象中的更为宽广

一路的春风年年会来，在清溪村的星空下张望

多年前那个消失的人，现在已经穿过暴风骤雨

在茶子花开的时候，回到故乡

◎忘不掉的乡音

要见过多少次，才算故人

这个普普通通男子正在回忆自己的一生

唱过歌、晒过太阳，碰到过几次大危险

爱过人也和人打过架，见识过大动荡与大宁静

他所热爱的美丽和真诚，他所歌唱的刚强和反叛

曾经如同寒夜里忽闪不定的微弱火把

稍有不慎就会被一股强劲的寒风扑灭

不亲身翻山越岭，怎知人间碧绿山河沸腾

那些秧田、那些犁耙、那些箩筐

童年田埂上垂落的谷稗、喂牛割下的青草

无数画面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

与时空里的记忆相呼应

沉重的记忆也是一种记忆

是故事了然，是火塘发亮

是比火更明亮的忘不掉的乡音

他每一次归来和离去都算故人

◎我们同时用抵达抵达故乡

你从远方来，用一双手接过故乡的春风

我从近处去，用一句乡音寻找另一位故人

人们啊，走再远的路也会回到起点

久别重逢的人相互凝视着对方

我们同时用抵达抵达了故乡

隐约可见的绿色山峦已成为最美的见证

油菜结满豆荚，南风一吹

一群白鹭在水田里上下翻飞

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

万物都在不动声色，春天微露葳蕤之意

只是，每个人对春天的表达方式各有不同

譬如，翻耕后的田土就不会反驳

亦学不会举例证明

◎黄金打造的楼宇

身边是一千年前的澧水

一泻而下的是这座冲积平原的繁荣

一座沙洲与我们深情对视

讲述着迁徙的草木，重返的飞鸟

当春天来临，再细小的草茎也会为自己加冕

多么美啊，就像从头到脚一下的焕然一新

我不爱你无边无际奢侈的黄金

也不爱无遮无拦的光线镶满的钻石

只爱你的小蛮腰小嘴唇

爱你桃红柳绿的花花世界

和坠入绿水青山的怀抱

就像一只重锤落下溅起满天的霞光

你在赶往春天的路上，发梢沾满露水

走得太急  连蝴蝶蜜蜂

也跟不上你的脚步

有人在十万亩菜花之上吟哦

时而仰天  时而泪流满面

你有你的黄金打造的楼宇

我有我的春光十里蜿蜒如径

◎在四月里返回的人

随着四月返乡，就像跟着老家来的人回家

这里所有的山峰都喊着高腔

一峰尖，二峰尖，三峰尖

一声高过一声

我喜欢这里有紫色的杜鹃，红色的杜鹃

我们用乡音念着它，喊着它：

映山红、燕子花、马银花、盐菜花

就好像要喊回我牛背上的老乡

把打柴的兄弟叫回家

翻过一板墙，转过舍米坡

我一直在心里默数着山上那些跪着的石头

一只羊、两只羊、三只羊……

一万只失散的羊啊  它们会不会像我一样

对生活总有小心翼翼化解不开的惧怕

孤独就应该有孤独的样子

草叶变得肥硕  树枝挂满浆果

山岭上的雨落下来时也总是恰到好处

从一道陡岭下来，我回首凝视一座残垣的样子

越来越接近了那一万只羊的悲伤

◎沙洲河

它记得它所有的清澈、迷离

年少的、青春的，湿润的、裸露的

它揽镜自恋草色青青的模样

它溪水入江的时刻恰被你们无意间撞见

清晨湿润的薄雾散去

露出了阡陌万纵的良田村庄

炊烟升起的时候

山崖下喂养的群蜂会准时出发

然后进山的人沿着弯曲的弧线找到

草丛里的丛菌  刚睡醒膨胀的水笋

以及阳光下密密匝匝的果实

你不用担心  自然的神赐取之不竭

未被打扰的时光，请不要辜负

也许，只有住在水边的人才知道

如何分享一整条溪流的惊心动魄与舒缓缠绵

我坐在沙洲河的对面一遍又一遍冥想

如果连沙洲河都不再清澈了

谁来唤回在尘世迷途的野蜂

和来不及逃跑的村庄呢？

◎每一棵楠树都是时间的骄傲

时间是有裂纹的  楠木没有

连它伸展的枝条也没有

我们沿着溪流上行

一会儿就能见到一个

我喜欢这些高坡下的楠木奇树

这么多年了，依旧是原来的样子

固执、沉默，品相俱佳

他们说离水近  可以带离身体走远

只是这么多年了，他们还没有走到山巅

每一棵楠树都要比我们幸运

可以于无数有星星的夜晚

慢慢生长出内心的坚硬

可以在口不择言的时候突然沉默

每一棵楠树都是时间的骄傲

比石头有温度比人心更长久

◎我的爱浅薄无知

万里桐花，我只是最不起眼的那一朵

我的爱香气破碎  战战兢兢

像风中按下的满山惊慌喘息声

阳光浩荡，我却草木皆兵

一边走，一边丢弃满树的怜惜

也许还不仅仅如此  

我还有过路过别人的故事

然后回到前一段对白里的不好意思

想想当初的春风埋下的伏笔

想想早年间的那些沉默固执

都一一被流水冲刷得不知所终

再也没有人会在爱的时候不动声色了

再也不会有人会被远处的目光打落在地

像每一个早已经花香模糊的你们

在来年，在一个阳光满溢的下午

你们还是会开怀畅饮一样

面对桐花，我变得越来越沉默

面对春天，我了然于胸

我的爱浅薄、无知

只够我自己一人啜饮

◎一年中最好的时候

我想说的是，在一年中最好的时候

要与阳光下的这些芬芳相遇

你看，连植物都与我们一样

身体里盛满了多汁的甘甜

南风簌簌，就像我们现在的眼神

柔和，以及从未有过的宁静

最后一朵茸菌会在浓荫下成熟

有人会从近处往远处去

长夜开始短了，春末夏初

所有的花集体松了一口气

热切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

其实我想说的是，对于结果来说

这可能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候

不到最后，谁也不知道

谁的枝是盲枝，谁的果是盲果

◎我喜欢的事物都是明晃晃

我喜欢的事物都是明晃晃的

像南方的天气一样

晦暗中总能照见太阳

连同我们身旁的这条河流

也是明晃晃的，一直往前冲

随时都做好了分路扬镳的准备

明晃晃的爱，明晃晃的不爱

从最初的沉稳到最后的加速度

我喜欢你经过暗藏波澜时一路的飞驰

我喜欢你远望山冈时毫不忌惮的目光

——与任何一条大江相比

你也毫不逊色

这世界留给我们的缝隙太多了

每一条河流，都值得我大声的赞美

就像那天见到你的情形一样

青山夷廓倒映在太阳明晃晃的影子底下

我们都有辨认这标记的特殊本领

◎下江南

下江南，江南那么远，你在江之南

十二月的光影走向斑驳的白粉墙

你在太仓老宅，轻弹琵琶背对一缕檀香

冰凌纹、万寿几，你洗手做一碗桂花酒酿

青石板路上模糊的水汽翳上花格子窗棂

黄昏时，将刀鱼河豚鲥鱼端上桌

此时，应该还有一杯薄酒

有一个单单瘦瘦的男子站出来

红着脸且词不达意

应该还有一群人

站在浏河的小石桥上

用含情脉脉的眼睛注视着远方

归吧，归罢，摇一只乌篷船穿街过巷

你手指大海的方向

我们都有波涛荡漾的向往

作者简介： 唐益红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中国诗歌学会会员，湖南省诗歌学会常务理事，常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。作品散见于《诗刊》《人民文学》《星星》诗刊等，入选多种诗歌年度选本，在《人民文学》《诗刊》《青年文学》等举办的全国诗歌大赛中获过奖。出版诗集《我要把你的火焰喊出来》《温暖的灰尘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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